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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高祖下

  唐高祖下 (第2/2页)
  
  且天子之几,东西南北之相距,五百里而已,舟车之挽运,旬日而往还,侯国百里之封,居五十里之中,可旦输而夕返。今合四海以供一王,而馈鍕周于远塞,使输十一于京边,万里之劳,民之死者十九,而谁以躯命殉一顷之荒瘠乎?
  
  弗获已而折色轻齐之制以稍宽之,乃粟之贵贱无恒,而定之以一切之准,墨吏抑尽废本色,于就近支销而厚取其值,其便贱耀以应非时之诛求,台非奸诡豪彊,未有敢名田为已有者。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,谁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,以勦绝生民之命乎?
  
  乃若唐之庸,重矣,以后世困农而恣游民之逋役则重也,以较三代则尤轻。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长谷一乘,步卒七十二人,九百亩而一人为兵。
  
  亩百步耳,九百亩,今之四百亩而不足也。以中则准之,凡粮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。无岁不征,无年不战,死伤道殒,复补伍于一井之中。
  
  唐府兵之未尽革也,求兵于免租免庸之夫,且读杜甫无家、垂老、新婚三别之诗,千古犹为堕泪。
  
  则三代之民,其死亡流离于锋矢之下,亦惨矣哉,抑且君行师从,卿行旅从,狩觐、会盟、聘问、逆女、会葬,乃至游观、畋猎,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,暑喝冻痿、饥渴劳敝而死者,不知凡几,而筑城、穿池、营宫室、筑苑圃之役不与焉,其视一岁之庸,一户数口而折绢六丈者,利害奚若也?
  
  论者不体三代圣王因时补救不得已之心,而犹曰十一取民,寓兵于农之可行于今也,不智而不仁,学焉而不思,亦忍矣哉!后王参古以宜民,唐室租、庸、调、画一仁民之法,即有损益,无可废矣。
  
  十
  
  古者士各仕于其国,诸侯私其土,私其人,既禁士之外徙,而羁旅之臣,新君有其情不固之疑,三代圣王欲易之而不能也。
  
  乃其为卿大夫者,类以族升,则役于相习之名分,而民帖然以受治,农之子恒为农,虽有隽才,觖望之情不生,赏罚施于比邻,而恩怨不起。
  
  乃逮周之季,世禄之家迭相盛衰,于是陈、鲍、高、国、栾、却、赵、范且疑忌积而起寻戈矛,兄弟姻亚互修怨于顾盼之闲,而蹀血覆宗,亦人伦之大斁矣。
  
  法与情不两立,亦不可偏废者也。闾井相比,婚媾相连,一旦乘权居位,而逮系之、鞭笞之,甚且按法以诛戮之,憯焉不恤,曰“吾以奉国法也”,则是父子、昆弟、夫妇、朋友之恩义,皆可假君臣之分谊以摧抑之,而五伦还自相贼矣。
  
  于是乎仁心牿丧,而民竞于权势以相离散,非小祸也。若欲曲全恩义,而骩法以伸私,则法抑乱,而依倚以殃民者不可胜诘。然则除诸侯私土私人之弊政于九州混一之后,典乡郡、刺乡州、守乡邑,其必不可,明矣。
  
  张锁周,舒州人也,为其州都督,召亲故酣饮十日,贻以金帛,泣与之别,曰:“今日得与故人欢饮,明日都督治百姓耳。”此何异优人登场,森然君臣父子之相临,而歌舞既阕,相聚而食,相狎而笑邪?
  
  恻隐不行,而羞恶之心亦澌灭尽矣。故官于其乡,无一而可者也。君欲任贤以治民也,奚必其乡;欲为民以择吏也;奚必其乡之人;士出身事主而效于民也,又岂易地之无以自效。
  
  君不为士谋安,士抑不自谋其安,致法与情之两掣,甚矣其昧于理也。韩魏公以守乡郡而养老,亦朱买臣衣绣之荣耳,况如锁周之加刑罚于父老子弟而憯莫之恤乎!
  
  十一
  
  谓高祖之立建成为得适长之礼者,非也。立子以适长,此嗣有天下,太子诸王皆生长深宫,天显之序,不可以宠嬖乱也。初有天下,而创制自己,以贤以功,为天下而得人,作君师以佑下民,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。
  
  抑谓高祖宜置建成而立世民者,亦非也。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,讨贼后以靖guo家,隆基自冒险为之,事成乃奉睿宁以正位,睿宗初不与闻,而况宋王?
  
  则宋王固辞,而睿宗决策可也。太原之起,虽繇秦王,而建成分将以向长安,功虽不逮,固协谋而戮力与偕矣。同事而年抑长,且建成亦铮铮自立,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闻也,高祖又恶得而废之?
  
  故高祖之处此难矣,非直难也,诚无以处之,智者不能为之辩,勇者不能为之决也。君子且无以处此,而奚翅高祖?
  
  处此而无难者,其唯圣人乎!泰伯之成其至德者,岂徒其仁孝之得于天者厚乎?太王、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伦修内教于宫中者,其养之也久矣。
  
  诗之颂王季也,曰“则友其兄”。王季固不以得国而易其兄弟之欢也。王季无得国之心,而泰伯可成其三让之美,一门之内,人修君子长者之行,而静以听夫天命。
  
  故王季得国,犹未得也;泰伯辞国,犹未辞也;内教修而礼让兴,让者得仁,而受者无疑于失义。邠人之称太王,曰“仁人也”。岂一朝一夕之故哉?
  
  唐高祖之守太原,纵酒纳贿以自薉宫人私侍,而尝试生死以殉其嗜欲,则秦王矫举以奋兴,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为,而驰骋侠烈之气,荡其天性,固无名义之可系其心,逮成尤劣焉,而以望三后忠厚开国之休,使逊心以听高祖之命,其可得乎?
  
  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,既如此矣;而所左右后先者,又行险徼幸若裴寂之流而已。东宫天策士各以所知遇为私人,自不覩慈懿之士,耳不闻孝友之言,导以争狺而亟夺其恻隐,高祖若木偶之尸位于上,而无可如何,诚哉其无可如何也!源之不清,其流孰能澄汰哉?
  
  后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,此也,非井田封建饰文具以强民之谓也。王之所以王,霸之所以霸,圣之所以圣,贼之所以贼,反身而诚,不言而喻。保尔子孙,宁尔邦家,岂他求之哉?自非圣人,未有能免于祸乱者。立适之法,与贤之权,皆足以召乱,况井田封建之画地为守者乎?
  
  十二
  
  魏征、王珪必死于建成之难乎?曰:未见其可也。事太宗而效忠焉,有以异于管仲之相桓公乎?曰:有异焉,而未为殊异也。传曰:“食焉不辟其难,”非至论也。
  
  君子之身,天植之,亲生之,生死者,名义之所维,性情之所主,而仅以殉食乎?君臣之义,生于性者也,性不随物以迁,君一而已,犹父之不可有二也。
  
  管仲,齐之臣,齐侯其君也;征、珪,唐之臣,高祖其君也。仲之事子纠,齐侯命之,征、珪之事太子,高祖命之。天之所秩,性之所安,义之所承,君一而已。
  
  即以食论,仲食齐侯之食,征、珪食高祖之食,子纠、建成弗与焉,而况君子之死,必不以殉食乎?故无知者,齐襄之贼,管仲不共戴天之雠也。
  
  使唐高而蒙篡弑之祸,征、珪有死有亡,而必不可一日立于其廷,子纠、建成,君臣之分未定,奚足为之死邪?为之死,是一日而有二君矣。
  
  胥为君之子也,或废或立,君主之,当国之大臣引经衷道以裁之,为宫僚者,不得以所事者为适主,而随之以争。
  
  建成以长,世民以功,两俱有可立之道,君命我以事彼,则事彼而已矣;君命我以事此,则事此而已矣:高祖初未尝以荀息之任任征与珪,使以死拒世民也。
  
  则建成死,高祖立世民为太子,非敌国也,非君雠也,改而事之,无伤乎义,无损乎仁,奚为其不可哉?
  
  然则征、珪之有异于管仲者,何也?襄公弑,纠与小白出亡于外,入而讨贼,不幸而兄弟争,仲之所不谋也。
  
  子纠败,仲囚于鲁,桓公释之而使相,仲未尝就公求免以自试也。建成、世民之含毒以争久矣,知其必有蹀血宫门之惨,不能弭止其慝,抑不能辞宫僚以去之,欲徼幸以观变,二子之志偷矣。
  
  太子死,遽即秦王而请见,尤义之所不许也,斯则其不得与管仲均者也。夫魏征起于群盗之中,幸自拔以归唐,功名之士耳。“介于石,不终日”,而后可以知几。亦恶足以及此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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